愛蓮:理學與清廉
時間:2013-05-06 | 瀏覽: | 來源:
讀書人有自己的至高境界。大家可以選擇牡丹,只是我“泛愛眾而親仁”,我獨愛蓮。在蓮和牡丹之間還需要選擇嗎?還需要思考嗎?還需要猶豫嗎?對于讀書人來說,這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,是一個不需要考慮的問題。沒有疑問,不必猶豫就可以作出選擇。
《愛蓮說》的主題不是貧與富。文中蓮花、菊花、牡丹三者的對比,給出兩條取舍路徑:其一,取蓮而舍菊;其二,取蓮而舍牡丹。牡丹的象征是最為明朗的,富貴這一人生意圖最有影響、最庸俗,也最容易克服。文中指出愛牡丹的是眾人,文章之外關注牡丹、富貴主題的仍然是眾人,而菊花、隱逸的意圖則被掩蓋起來。然而蓮與菊的取舍實際上卻是作者更深層的隱憂所在。究其實,周敦頤心懷“濂溪”,上承孔子“乘桴浮于海”之意,不過是負氣之語。“閑來垂釣碧溪上,忽復乘舟夢日邊”的離騷更近千古士子之本心,道不行,“三尺童兒笑廉藺”,真是退亦憂,仕亦憂。惟君子能明知止之道,始終以自強不息,只此方為周子愛蓮之本義。
儒家思想學說到了宋代,面臨新的環境,需要新的闡釋,當時學者都有一個共識,要求構建一種新理念,王安石稱之為“新經”,而最終由周敦頤、二程、朱熹構建起來的新儒學則稱為“理學”。理學在整個東亞地區影響都很大,“同倫同文”的國家,如中古與近代的日本、朝鮮、越南、琉球,都深受影響。而周敦頤則被稱為“理學鼻祖”,是理學開山之人。
依照《宋史·道學傳》的解釋,周敦頤的思想學說直接繼承孟子,是文王、周公、孔孟以下,秦火之后的第一位“圣人”。儒家學說又別稱圣賢之學,“睿作圣”,“知者創物,巧者述之守之”,有聰明智慧、有發明創造、有貢獻于人群社會叫做“圣人”。在中國思想史上,“圣人”和“賢人”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,“圣人”是開創者,“賢人”是繼承者。“賢人”還比較多,而“圣人”僅只有數的幾位,都有特指,并非泛稱。
《宋史》稱,儒家之學自孟子沒而無傳,兩漢而下察焉弗精,語焉弗詳,千有余載,至宋中葉,周敦頤出于舂陵。周敦頤的思想貢獻是超越時間和空間,跨越漢唐的一千年,直接與孟子相承接。其他學者譬如董仲舒、揚雄、王通、韓愈,都不能當得起“圣人”,只能算是“賢人”。
周敦頤生平為官有“至廉”、“清尚”之稱,其“濂溪”稱號亦與清廉有關
周敦頤生平與為官事跡,當時已有“至廉”、“清尚”之稱。如潘興嗣為之作《墓志銘》說:“君奉養至廉,所得俸祿,分給宗族,其余以待賓客。不知者以為好名,君處之裕如也……視其家,服御之物止一敝篋,錢不滿百,人莫不嘆服,此予之親見也。”
朱子《江州書堂記》說:“先生世家舂陵,而老于廬山之下,因取故里之號以名其川曰濂溪。”王象之《輿地紀勝》說:“濂溪在道州營道縣之西,距縣二十余里。先生既不能返其故鄉,卜居廬山之下,筑室溪上,名曰濂溪書堂。”
周敦頤的“濂溪”稱號,顯然也與清廉有關。“濂”字唐以前古文罕見。《說文解字》沒有“濂”,只有“溓”。《公羊傳》有“群公溓”,鄭玄《易》注“溓之言廉也”。因此有學者認為,“濂”字可能為周敦頤所創,他將清廉的“廉”加上“水”旁,給自己家鄉的溪水命名,從而造出了“濂”字。
《愛蓮說》的解讀有被極端化的傾向
《愛蓮說》是周敦頤寫的一篇精簡的散文,全文只有四句,遞進出四層含義。其中“出淤泥而不染”一語尤被視為清廉的象征寫法,這應當是毫無疑問的。但《愛蓮說》的解讀也有被極端化的傾向。
如中學課本里《愛蓮說》的教學目標規定為:“學習蓮花的高潔品格,培養‘出淤泥而不染’的良好的道德情操。”語文老師的備課教案中寫道: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漣而不妖”,象征高潔、質樸,比喻君子既不同流合污,又不孤高自許。“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”,象征正直,比喻君子通達事理,行為方正。“亭亭凈植,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”,象征清高,比喻君子志潔行廉,又有端莊的儀態。而學生的讀后感則有:“在污濁的社會中潔身自好”、“不做追名逐利的小人”、“切勿追求超前享受”、“做改革開放浪潮中的蓮花”、“做新時代的蓮花”“要學蓮花,莫做牡丹”,等等。立意雖然美好,但卻誤解了文本。
周敦頤在文章開篇既已指出:“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。”愛蓮很好,愛菊花、愛牡丹,也不錯。在中國傳統觀念中,原本有“君子四愛”之說,即陶淵明愛菊、林和靖愛梅、黃山谷愛蘭、周茂叔愛蓮;又有梅、蘭、竹、菊“四君子”之說,梅不屈不撓、幸福吉祥,蘭不矯飾的心、高貴美人,竹虛心、正直,菊清靜、高潔。 “四君子”平行并列,各有所長,各有所愛,不存在絕然的對立。清人張潮《幽夢影》更羅列草木之可愛者,分別予以品評: “梅令人高,蘭令人幽,菊令人野,蓮令人淡,春海棠令人艷,牡丹令人豪,蕉與竹令人韻,秋海棠令人媚,松令人逸,桐令人清,柳令人感”,一氣排比出許多花色品種,使人各則其宜,“有一人知己,可以不恨”。
這就提醒讀者,《愛蓮說》中的“花之君子”并非站在“小人”的對立面上而言。《中庸》引用《詩經》的詩句說“鳶飛魚躍”,周敦頤曾經說“窗前草不除”。天地萬物都是天理之自然流行,都有自己的合理性。作為一位儒家宗師,如果認為他是用蓮花來否定牡丹,是不合理學邏輯的。
惟君子能明知止之道,始終以自強不息,只此方為周子愛蓮本義
但這又并不表明周敦頤不主張清廉。
蓮花、牡丹與其他百花一樣,春夏盛開,而菊花則至秋始開,故為隱逸不仕的象征。
與蓮花對應的牡丹,是富貴的象征。但是在古代重農輕商、不與民爭利的傳統觀念之下,以及儒家崇尚德行、反對私欲橫行的思想影響之下,非法致富是很嚴重的法律問題,人人都知道非法致富是行不通的,所以這個問題就是一個不需要討論的問題。
《論語·述而》:子曰:“富而可求也,雖執鞭之士,吾亦為之。如不可求,從吾所好。”《禮記·儒行》曰:“君得其志,茍利國家,不求富貴。”《中庸》曰:“素富貴,行乎富貴;素貧賤,行乎貧賤。”儒家歷來都不把個人致富放在首位,但這不等于否定合法致富。所以,周敦頤不需要在一篇作品里,重復闡釋這樣一個問題以告誡世人。《愛蓮說》中牡丹的象征,是合法致富。合法致富無可非議,只是過于世俗。而求仁得仁、人各有志,作者只是要說他自己不作如此選擇而已。周敦頤不把自己視同大眾,他是精英。他肯定蓮花,但同時,作為一個儒家,他不可能否定牡丹,不可能反對大眾致富。普通人就是普通人,大眾就是大眾。《愛蓮說》最后說到世人盛愛牡丹,“宜乎眾矣”,一個“宜”字,透出“泛愛眾”的寬容仁厚,僅此而已。
蓮花、菊花、牡丹,三者應是平行的取舍關系。三種選擇之間,是心志好尚問題,不是法律道德問題。無論古今,清廉都是必需的,貪污都是違法的,但是《愛蓮說》的主題,不是討論一些人清廉、另一些人貪污犯罪的問題。
讀書人有自己的至高境界。大家可以選擇牡丹,只是我“泛愛眾而親仁”,我獨愛蓮。在蓮和牡丹之間還需要選擇嗎?還需要思考嗎?還需要猶豫嗎?對于讀書人來說,這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,是一個不需要考慮的問題。沒有疑問,不必猶豫就可以作出選擇。
在古代,讀書人真正需要考慮的問題是“窮達”。到底是“窮則獨善其身”,還是“達則兼善天下”;換言之,到底是積極地出仕進取,還是不得已“退而求其次”。對這個問題,幾乎所有古代的讀書人都必須面對,一直都有人在思考,始終都有人在猶豫。這個問題如此難以抉擇,自孔子、孟子以至周敦頤、二程、朱熹,無一例外。
古代讀書人的生命主題不是貧與富,而是仕與隱。周敦頤曾經對其密友潘興嗣坦白說道:“可止可仕,古人無所必。束發為學,將有以設施,可澤于斯民者。必不得已,止未晚也。此濂溪者,異時與子相從于其上,歌詠先王之道,足矣!”
《愛蓮說》的主題不是貧與富。文中蓮花、菊花、牡丹三者的對比,給出兩條取舍路徑:其一,取蓮而舍菊;其二,取蓮而舍牡丹。牡丹的象征是最為明朗的,富貴這一人生意圖最有影響、最庸俗,也最容易克服。文中指出愛牡丹的是眾人,文章之外關注牡丹、富貴主題的仍然是眾人,而菊花、隱逸的意圖則被掩蓋起來。然而蓮與菊的取舍實際上卻是作者更深層的隱憂所在。究其實,周敦頤心懷“濂溪”,上承孔子“乘桴浮于海”之意,不過是負氣之語。“閑來垂釣碧溪上,忽復乘舟夢日邊”的離騷更近千古士子之本心,道不行,“三尺童兒笑廉藺”,真是退亦憂,仕亦憂。惟君子能明知止之道,始終以自強不息,只此方為周子愛蓮之本義。
《愛蓮說》中的三種象征:牡丹、菊花、蓮花,真正的主線并非蓮花與牡丹,而是蓮花與菊花;并非富貴與清廉,而是出仕與退隱。不是清廉不重要,而是清廉與否本是一個不需要討論的為人為官的基本前提。